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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童元方】

十五歲以前，我沒有離開過屏東，之後北上就讀一女中，直到在台大讀完二年級，全家就搬到台北了。五年內每年寒暑假回家，在縱貫線上跑兩個來回，屏東是我第一個地理的家鄉。

上星期參加紀州庵的一場推廣屏東文學的座談，小妹與乾妹兩位特地租車南下接我，免我舟車勞頓又加重腰傷。主持人問我，是否可以講講兒時難忘的事。歲月奔忙，少有停歇，這一問，倒讓我沉浸在回憶中了。

在屏東的日子是最能德智體群四育兼顧的，小學五年級中正國校的田徑隊在一千五百公尺大隊接力這一項的選拔賽中拔了頭籌，可以代表屏東市參加縣運。三十棒的比賽，我好像是跑第二十七棒，體育服上寫的不是校名，而是屏市，好神氣啊！在中山公園的跑道上，我拿到棒子後拚命跑，還飛奔著超過了一個對手，可惜才五十公尺，一眨眼就跑完了。爸爸來看我跑，我們跑了第一，他比我還樂。

有一次雙十國慶提燈遊行，我們學校發現仁愛國校有一個鼓笛隊，還是什麼樂隊，為了輸人不輸陣，臨時去倉庫裡挖寶，找出了一面大鼓，把我從隊伍裡叫出來。我這一人樂隊站在掌旗官的後面，「咚！咚！咚咚咚」，擊打出向前行進的節奏。爸爸隨著我們學校的隊伍，在每一個街角叫我名字，向我揮手，當即領略了一夫當關的氣勢。

主持人又問，屏東的生活對我人生最大的影響是什麼。如果只能說一點，那一定是與自然相親了。從小學到初中，我每天都走中山路上學，前期走路，後期騎單車。路兩旁都是稻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兩期稻作雖不盡隨季節變化，兩度循環的田間風物自是盡收眼底。我喜歡看牛犁田，看人插秧、割稻、打榖、曬榖；從水意盈盈到焚田後的金黃稻稈，在在使我流連忘返。

樹木、花草更讓人駐足。中正與屏女校園都種了很多花樹，尤其是屏女，除了常見的榕樹、欖仁之類，有很多熱帶植物，比如波羅蜜、麵包樹、印度紫檀等。街巷裡頭的花草猶多，我家就種了鳳仙花、紫茉莉，但我們當時都說是指甲花、洗澡花；還真的試過用鳳仙花來染指甲。另外又有波波草，果實「波」地一聲彈出來，順手就往嘴裡擱，酸酸甜甜的，只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波波草正式的名字是什麼？

不用說抓蝌蚪、蚯蚓、泥鰍、捕蟬，還是捉蚱蜢、螳螂、蟋蟀，追蝴蝶、蜻蜓、螢火蟲；也是在屏東，我的耳朵對我所在的世界全面開放。從五更雞啼、黎明鳥叫到正午蟬嘶、夜晚蛙鳴、狗吠，加上蟋蟀、壁虎的叫聲，或間歇、或連續、或此起彼落。剛黑芝麻油到台北讀書時我最想念的是這個聽覺的饗宴，是在有如小鎮老公寓翻修的城市享受大地音聲的交響。

大三時正式選修《詩經》，讀到：「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好像看見那上古的女子說：「雞叫了。」意思是該起來工作了。而男子還想賴會兒床，就說：「天還沒亮呢！」那半明半暗中忽聞雞啼的場景何其熟悉！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又何等悽愴。

至於我最喜歡的則是《豳風．七月》，且引第五章中的幾句：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六句講了三種蟲鳴：斯螽即蚱蜢，動股作鳴；莎雞是紡織娘，振羽作聲；而自秋入冬，寒意漸次相逼，蟋蟀也從野外轉進到床下了。古豳國大約在現在的甘肅罷？與屏東的距離相去只可以萬里計，南枝北風各在天涯。但我讀到這裡，卻總是憶起兒時。近日再讀此詩，又彷彿這三年來住宿東海校園的光景，亦宛如昨日。